□都大伟
若干年前,我曾在某个地方看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:假如让一只猴子昼夜不停地敲一台打字机(可能还要假设这只猴子长生不老,打字机也永远不会坏),它是否能在某一天敲出莎士比亚的全部作品?
之所以这个问题让我记忆犹新,是因为我也曾有过类似的疑问。更早之前,我有过这样的想法:汉字再多,毕竟也是有限的,常用汉字也就是那么几千个;人类写书写了几千年了,再写上几千年,从数学意义上排列组合的角度,这些汉字会不会终有一天被穷尽了所有排列组合的可能性,以至于书都被写尽了?这确实引起过我的隐隐担忧——读者朋友,你看到这里,想笑就笑吧。
现在回想起来,那时有这样的想法,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读书太少,见识得太少,低估了语言的生命力。我们的语言文字,从来不是简单的排列组合,而是被赋予着某种意义的自我创造。只要人类社会还在发展,只要人类社会还在通过各种活动赋予自身与万物各种意义,书就是写不尽的;人类社会一日在活动,书就一日写不尽。书的生命力,文字的生命力,与人类社会的生命力同在。明白了这一点,我就安心了许多。
实际上,作为学习社会科学出身的成年人,18岁以后自己读书选书的主线标准,基本是围绕着让自己更好地认识和理解这个世界来进行的,追根溯源,还是为了满足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。在早先一无所知、一张白纸的情况下,必然是看到什么,就去了解什么,仿佛刘姥姥带着板儿进大观园的感觉,也仿佛像林语堂先生所说,在大学校园里犹如动物园里的猴子,想吃什么就吃什么。这种自由自在、饥不择食的状态,确实让读书的数量有了飞速增长;但泥沙俱下,读了一些好书的同时,也读了不少质量低下的书。更要命的是,我还听进了(据说是)曾国藩的观点——一本书必须从头到尾读完,于是即便读了四分之一后发现质量堪忧,但只要还能看进去,我在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会硬着头皮,呆坐在图书馆里把它看到最后一页。
2016年,我在参加完保研夏令营后的“闲暇期”注册了豆瓣账号,并开始舒舒服服地“入坑”东野圭吾,迄今二十余本。直至今日,我依然秉持着书非读完不可的人生态度,每读完一本,就在豆瓣上标记一本,不知不觉间,“已读”的书也是各式各样、洋洋大观,偶尔检阅一下,颇为自鸣得意。那时我并不知道作家刀儿登开过“不必读书单”,自以为数量越多越好。
年岁渐长,研究生毕业、参加工作,又过了这许多年,读书的时间断崖式下跌了,节假日才好不容易抽出一点点时间,一个月能读完一两本,已算可贵。在这样的状态下,我才发现,自己模模糊糊的意识里,才真正开始高度重视“选书”这件事。上班族的光阴有限,有限的一点儿业余时间,岂能不奉献给好书、精品?毕竟,现在不能任性了。
也只有此时,才会发现,选书很难。
去啃公认的大部头学术经典,下班后一身疲累的打工人很难有此心境;看到外国作者写的书吧,读多了才会明白,许多译著质量参差不齐,差的翻译读之味同嚼蜡、不知所云;社交平台上人人都在推荐的网红畅销书怎么样?不不不,第一反应是拒绝,不是说了,五年之内写的书不要读吗?要去读经过时间淘洗的书;那就读跟工作相关的实用类书籍吧?哎呀,读多了也会发现,纸上谈兵不如起而躬行,理论跟实践有时蒙着一层面纱呢,更何况,偶尔还得读点小说调节一下胃口不是;那海明威和博尔赫斯的小说总可以吧?时间证明了它们的好,也没有学术式枯燥,也有不少译本,但我还是会裹足不前:作家毕飞宇说过,阅读也是需要才华的,他们的小说有那么多玄机,冰山下面隐藏的“八分之七”我能看懂吗……
难。难。难。
但这说到底,是好事。至少说明,我现在更珍惜自己的时间了,有限的时间,要多吃点儿玉盘珍馐,毕竟现在已经摆脱了知识和精神上的饥饿状态,不用饥不择食了不是?少不更事的时候,阅历浅如白纸的时候,人更容易变成那只敲打字机的猴子,天天敲,以为敲出了很多东西,殊不知却低估了语言文学的精深浩瀚,永远也敲不出莎士比亚的。
但,那段做打字机的猴子的时光,总是会留下印痕的,永远抹不掉。
前段时间,在朋友圈看到朋友发言:重新看了一遍《万历十五年》,还是看不懂。那个瞬间,电光火石,我想到自己在20岁左右的年龄读了《万历十五年》,在图书馆三层一个阴暗不见阳光的墨绿色铁制书架上抽出来的、有些残旧的那本《万历十五年》,具体内容忘得差不多了——也许我也没有读懂,唯一留有印象的,是黄仁宇那种独特的历史叙事风格。
想到这些,或许就足够了罢。
今后,不再做也做不回那只敲打字机的猴子了。但我很感谢那只猴子。
来源:红网
作者:都大伟
编辑:张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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