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都大伟
读白先勇先生的短篇小说,会让我有一种疏离感,特别是在当下。这种疏离感,不是来自于他本人在华语文学圈的盛名,而是切切实实来自于他的文字风格:老派、沉稳、细致而又周到。
说“老派”是指,白先勇先生的文字有种天生的高贵感,像一身挺括的名贵唐装,而且是一针一线缝出来的,有点儿回甘的芳香,让人忍不住想多嚼几遍。最爱的是短篇小说《梁父吟》结尾处的一句话:“西天的一抹落照,血红一般,冷凝在那里。”就为这一句话,也甘心把《梁父吟》再细细读上两三遍。在另一个短篇《冬夜》中,结尾处又从残阳变成雨景:“窗外的冷雨,却仍旧绵绵不绝地下着。”文学的况味,有时不在于多么宏大的主题、多么深刻的思想,一点儿余韵悠长的语言,就足以让看客沉浸其中。
白先勇的文字亦是沉稳,像个步履缓慢但坚定从容的老者,俯瞰着人世百态。今天,在一个习惯于将目光掷于方寸屏幕上浏览各种“短平快”的当下,能读到一点儿不那么躁动、不那么激烈、不那么刻意抓人眼球的文字,实属难得了。白先勇的文字,就是那种清雅的上品安溪铁观音,并不断让我想到秦观《浣溪沙》中的两句词:“自在飞花轻似梦,无边丝雨细如愁。”少了点儿钱锺书的狷气,却多了点儿加缪和博尔赫斯的淡定。
不过如果仅有这些,白先勇的文字不足以如此流芳,并影响三毛等一大批作家。就像余秋雨所说,白先勇的小说最精彩之处,在于其对人物的精雕细琢,在于其把三教九流的人物刻画得如此周到。《台北人》十四个短篇,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情节,除了那如丝绸般流畅的文笔,引人之处便是一个个人物形象。白先勇始终认为,小说创作,要把人物放在最中心的位置,有了人物,再自然牵出要发生的故事。他本人的短篇小说,即贯彻了这一理念,这才让我们先记住了尹雪艳、赖鸣升、朴公和钱太太等他笔下的人物名字,然后记住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过往和现在。
但如果仅有这些,白先勇的文字也只能称其为“文笔上佳”;而,白先勇本人对历史的敏感程度和时空意识,却为其文字在“文笔上佳”的基础上,增添了一抹“沉郁苍凉”的底色(类似的表达,也被用于形容科幻作家王晋康的小说)。白先勇的这种历史感,则来自于他本人身上兼存的入世情怀和忘世精神。这种时空意识,可以用他在短篇小说集《台北人》书扉处引用的刘禹锡的两句诗概括:“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。”“王谢堂前燕”,象征昔日的青春与纯洁,而岁月流转,曾经的美好事物终变为如今的落寞与衰朽,不免生发出一种“今昔之比”的千年之叹。梁文道在其节目《一千零一夜》中,也以“沧桑感”一词来点评《台北人》。白先勇的文字如清茗,而清茗不仅有可口醇香,亦难免有苦涩之处,后者大概就是其小说中的“今昔之比”吧。
白先勇笔下的“今昔之比”,难免让人想到《红楼梦》,这大概是对白先勇的小说创作影响极大的一部名著。《台北人》中最为著名的一个短篇《游园惊梦》,其中反复出现的《牡丹亭》台词,也作为警语出现在《红楼梦》大观园的戏台子上——昔日的“姹紫嫣红”,如今都付与“断井颓垣”,怎能不教亲历变故的人怅惘?面对时间的永恒向前,而自己却无法抓住过往时,又该如何调适这种无能为力之感?这些,都是白先勇的作品留下的、与《红楼梦》一脉相承的永恒的人生命题。今后,还会有更多的人、更多的作品,在不断讨论这种人生命题,讨论的声音也将在空谷中不断回响。
不写点儿什么感想,是对不起读过的白先勇的文字的。对写作的最好抒怀,还是写作;但以拙笔,继续保留唇齿间的那一抹悠长回甘。
来源:红网
作者:都大伟
编辑:刘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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