杂感随笔 | 从一起战国末年的治安悬案说起-尊龙凯时首页

□黄西蒙

最近读古代竹简文献《奏谳书》，如此有趣的史料少有人问津，实在遗憾。我发现其中记载的一起战国末年的治安悬案，细细品读，很耐人寻味：

秦王政（前241年）六月癸卯，咸阳令收到狱史上报的一起案件。原来，不久前，在咸阳城冣里，有个叫婢的女子，在街头被人抢劫，丢失了不少钱财，还受了刀伤，作案者不明。此时，嬴政雄心勃勃，不断加强秦国的社会管控力度，为未来吞并六国、一统天下做准备。在天子脚下出现如此严重的治安问题，显然无法令人容忍。因此，咸阳令要求顺、去疢、忠、大□固（竹简原始史料上字迹不清，只能用□代替）这四位狱史去查案，务必要找到作案凶手。

婢——这位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普通女子，不论如何也没想到，自己在热闹的街头会被人抢走一千两百钱，这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。婢回忆起当时的场景，只记得天降暴雨，沉重的雨点砸在地上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。她撑着伞，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，突然感觉有人在她身后重重地拍了一下，然后她就不省人事了。

很快，一个叫龀的过路女子发现倒在地上的婢。龀把婢扶起来，看到她身上的血迹，惊得说不出话来。此时，婢才发现自己不仅被人抢了钱财，背上还插着一把尖刀，殷红的血水与浑浊的雨水混在一起……

好在，婢没有生命危险，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，她渐渐恢复了健康，但对那天发生的事情，却怎么也记不清楚了。

顺和几位狱史在寻找凶手时，遇到了大麻烦，因为案发时正逢暴雨，路人行人匆匆，没有目击证人，婢也没看到凶手的模样。现场只有两个证据，或许还能提供破案的思路：一个是插在婢背上的利刃，这是一把长约九寸、柄头为环形的刀。

一个是凶手掉落在现场的荆券——秦国商人做生意时，经常携带和使用这种契券。有了这个凭据，顺和几位狱史便认定，凶手应该就是个商人，只要排查附近做生意的人，应该会有收获。

就这样，狱史们开始在周围细细排查。他们先找到一名叫哙的女子，问她有没有见过商人在周围走过。哙只说当时自己生病了，卧床休息，根本就没出门，完全不了解案发现场。狱史们又问婢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，婢只说自己向来与人和善，也不露财，从来没得罪任何人。

事已至此，狱史们明白，这案子查不下去了，一点有用的线索也没有。但此事在咸阳城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，很多老百姓都不敢出门了，生怕在街头被歹人突然抢劫。无奈之下，办案人只能更换，官吏们经过商量，决定让一个名叫举闾的狱史来接手——值得一说的是，这位狱史的名字，在现代汉语中缺乏对应的字，在《奏谳书》竹简上，他的名字是“门字里面一个旅字”，有些研究者称之为举闾，还有的用举[“门”内“旅”]这样的特别形式来写。为了描述方便，在此还是用举闾这个写法。

举闾下决心一定要查清真相，找出凶手。他先逐一排查了咸阳城里的无业游民，特别是那些穷困的人、名声不好的人，很快便找到一个叫武的男人。此人不事生产，游手好闲，以前当过兵，人称士伍武。不知什么原因，武没有登记户籍。但经过问讯，举闾发现武不具备作案时间，可以证明他当时不在场。

又经过一番仔细筛查，举闾发现一个叫孔的男人，具备作案的嫌疑。孔是秦国有一定身份的人，他属于二十等爵里的最低爵位——公士，因此也被人称为公士孔。当年商鞅变法，秦国实行了二十等爵制度。秦国上下以军功来论高低，从而全面提升了秦国君主对社会的掌控力，也激发了秦人的战斗力和凝聚力。与此同时，等级森严的爵位制度，也让没有身份的平民乃至奴隶，只能活在权贵的统治之下，造成底层人民的诸多苦难。而且，处于底层的有爵位者，经济状况也好不到哪去，只是比平民百姓稍好一些。

举闾仔细问讯孔之后，发现一个十分重要的细节：孔这个人的衣服上有黑色的带子，本来应该用来佩玉，但他出门在外，却不佩玉，实在有些反常。他突然想到，婢当时没发现凶手，甚至都没听到凶手来到身后，这意味着案发现场，任何来自凶手的声音都被隐藏了。如果佩玉在身，走路的时候一定会有响声，即便在暴雨之中，也可能会被人发现。举闾在不佩玉这个点上反复询问孔，但孔能言善辩，总是绕开这一关键话题，多次强调自己根本不可能也没必要去抢劫一个陌生女子的钱财。

直到有人登门拜访，向举闾汇报：不久之前，孔把一把刀鞘送给自己，他觉得有些蹊跷，又想不明白怎么回事，便请举闾来看看。

举闾继续问孔：“人家说这是你送给他的刀鞘。是这样吗？”

孔撇了一眼，目中却没有丝毫波澜，平静地说：“我没有把刀鞘送给他，不知道为何这样说啊？这刀鞘不是我的。”

举闾突然想到了什么，不理睬孔，径直走回屋内。他拿出那把插在婢背上的利刃，正好能与这刀鞘合在一起，甚至连细小的破损处的豁口都能契合。

举闾又叫来孔，厉声问道：“如今物证已有，你还有什么想说的？”

孔冷冰冰地看了看合在一起的刀鞘与利刃，一脸无辜地说：“狱史大人，这把刀确实是我的，之前我从一个陌生人手里买到，后来去市场上逛的时候，不慎丢失了。怎么……怎么它现在到您手里了？”

“之前你还在说，你没有这刀和刀鞘，如今却说是你买的，还丢失了……”举闾立刻戳穿了孔的谎言。但孔还是坚持说自己无罪，纯粹是别人要陷害他。

至此，种种迹象和证据都指向一个答案：孔就是凶手。但是，孔死活不认罪。此刻，举闾准备做一件在古代很常见、却实际上严重违背现代法治精神的事情——对嫌疑犯进行严刑逼供。

不过，听闻马上要有皮肉之苦，孔立刻就招认了。举闾大喜过望，赶忙记下供词。原来，孔虽然有公士这样的爵位，却经济困窘，又没有工作，正是缺钱的时候，便打起来抢劫的歹念。当时，在暴雨之中，他看到一个年轻瘦弱的女子走过，周围又没有其他人，便冲上去，一刀插在她的后背上。他抢下她的钱袋，正想拔刀离开，却发现鲜血已经一点点从利刃下方渗出。或许是担心拔刀会让血溅到自己身上，也可能是当时太紧张了，孔没有拔刀，便迅速逃离现场。临走的时候，他还将提前准备好的荆券丢在地上，伪装成商人抢劫的样子。

天网恢恢，疏而不漏。孔的小聪明最终没能迷惑举闾，还是被绳之以法。孔被取消爵位，沦为苦役，发配去了边疆。举闾也因为破获了这起难度很大的案件，而被上级重用和提拔。至于受害人——那位莫名其妙就被抢劫和伤害的女子婢的结局，《奏谳书》上就没有记载了。

举闾破案故事的精彩程度，并不亚于后世的各种悬疑侦探小说，在上古时代，类似的人物和事件应该还有很多，只是因为史料的匮乏与湮灭，绝大多数信息都无法保留下来。婢是幸运的，他遇到了一位水平高且很负责任的狱史，而举闾也是幸运的，他的故事被记在竹简上，深埋地下两千多年，直到被今天的我们重新发现。